读特里丰诺夫的《滨河街公寓》，直觉地联想到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以及电影据以改编的王朔原著小说《动物凶猛》：前一部小说的滨河街公寓的权贵子弟，对应的是后一部小说的部队大院子弟；两部小说都以回忆开场，同样都充斥着青少年称兄道弟拉帮结派、打群架、泡妞、性、背叛与出卖等情节。只不过，《动物凶猛》营构的是一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青春乌托邦，而这充满荷尔蒙气味的青春最终被无法控制的兽欲吞噬。《滨河街公寓》则是青春的异托邦或曰黑托邦，它奏响的是青春献祭给时代的一曲挽歌。

《滨河街公寓》的格局更大，现实感更深，不能以青春小说来禁锢了它的成就，它的野心是透过透视“滨河街公寓”来切入时代的暴虐：一个庞大的极权体制是如何将它的子民的命运不容分说和扭麻花般地扭曲和颠覆的。书名“滨河街公寓”不可简单理解为“滨河街上的公寓”，它是一个特定的名词，有着特定的含义。滨河街公寓是苏联政府于1926年修建的公寓楼，被称为“苏联第一公寓楼”，专供政府高官、高级将领、各总局局长和文化界名人居住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在那个时代，它的配置可谓超豪华：每层楼均电梯直达，每间房均配煤气灶，浴室通热水，更有电话机、收音机、唱机、标有克里姆林宫资产登记号的柞木家具，还有洗衣房、百货商店、图书馆、体育馆、幼儿园、邮局和储蓄所等附属设施，举凡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活之奢华也远超一般人的想象：即使在饥荒的30年代，滨河街公寓的女人（甚至家庭女佣）都穿着贵重毛皮大衣，戴高级珠宝首饰，男人们的爱好则是高级轿车、古董和艺术品。每到夜晚，这座公寓楼便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弦歌不绝：莫斯科的纨绔子弟们在寻欢作乐。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了解这些，我们才理解为什么小说中住不上这里的人们和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关系：或者奴才般地供他们驱使，或者嫉妒得怒火中烧。也惟有在此背景下，我们方能理解小说中刻画得最好的两个人物——权贵子弟廖夫卡和普通人家子弟格列勃夫——的神秘莫测的命运变化。廖夫卡是滨河街公寓里典型的权贵二代，纨绔子弟酒色征逐的生活他样样都不落下，他在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几乎围着他打转听他使唤，这一切皆因他有继父做靠山：他前后两任继父均是国家安全部高级官员。父亲的权力使廖夫卡在现实生活中神通广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然而，这种靠政治权力来支撑的生活是不可能牢固和长久的。果然，他的第一任继父很快被清洗（在现实中，许多曾居住于该公寓的高官显要，例如布哈林和图切哈夫斯基元帅，均在斯大林“大清洗”运动中被处决，小说作者特里丰诺夫的父亲作为苏军将领也遭逢同样的厄运），讽刺的是，他的第二任继父正是负责调查他前一任继父死因的同一安全部门的人。因而，随着政治权力斗争的翻云覆雨，廖夫卡的命运也就跟着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花花公子沦落到装卸工人，后来是墓园看守人，彻底掉落至社会的最底层。

与廖夫卡形成对照的小说的主人公格列勃夫，他的人生路线恰好与廖夫卡掉了过来。他本是住在滨河街公寓旁边大楼的普通人家，因缘际会结识了滨河街公寓的权贵子弟廖夫卡，从此开始了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人生。格列勃夫是凡夫俗子，其往上爬的本钱，正拜其 “什么也不是”（他朋友形容他）的平庸性格所赐。因为“什么也不是”，他倒能够哪边都不得罪。他就是那个在童话的三岔路口走对了的人：在这个三岔路口，一直走会掉脑袋，向左走失去马匹，向右走同样死路一条。格列勃夫属于在三岔路口踏步不前、竭尽一切可能延宕到最后一刻的人，因此他是拖拉的勇士，拉皮筋的勇士，自己不做决定，让胯下的坐骑决定。正是这种明哲保身的人生处世哲学，使他虽然靠近廖夫卡等权贵子弟，但却能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受对方奴役。当权力斗争延伸到现实生活的各个角落，在自己的导师、女朋友的父亲丘甘克教授面学院两派人权力斗争的时候，他既没帮导师，也没助导师的敌手，而是找借口保护自己，不为任何一方说话，借此置身事外。他固然歆羡深河街公寓代表的奢华的生活，却也深晓它的脆弱性和危险性，帮此他能以一种市侩的狡猾避开自己所可能面临的风险，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以无原则的原则换取事业的成功。格列勃夫最后总算功成名就了，然而，这成功却不是没有代价的，在他大腹便便，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发现，到手的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喜悦，因为它们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和被称为生命的无法补偿的东西。

廖夫卡和格列勃夫都是特定环境下的典型人物，特里丰诺夫对他们的描写可谓纤毫毕至，特别是格列勃夫这个人物形象，继承的是契诃夫等前辈作家描摹旧俄时代谨小慎微的政府公务员的优良传统，他还继承了契诃夫的“诗意小说”的伟大传统。按照顾随先生的说话，契诃夫之所以伟大，乃在于其所写小说皆是诗，对社会各样人事皆非常清楚。顾随比较契诃夫和莫泊桑之别，以为莫泊桑抱了一颗诗心，暴露人世黑暗残酷，令人读了觉得莫泊桑其人也冷酷。而契诃夫则抱了一颗温柔敦厚之心，即便骂人也是诗。特里丰诺夫也深得这种温柔敦厚之旨，它固然揭露权力的贪婪无耻社会的黑暗，然而它不是谴责小说，一味以讥刺为能事，反而深信文学的任务从总体上来说在于使人变得美好。他在小说中固然暴露了廖夫卡和格列勃夫这类人物，然而他们并不是所谓的反面人物，虽然可鄙可憎可厌，却也可悲可悯。与其说他的小说揭露人性阴暗面，不如说是暴露了人的灵魂深处的弱点，正是这些弱点妨碍了人性的完满和胜利，在小说中，市侩主义就是这种人性弱点的表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现代市侩，然而小说的主旨却是反市侩主义的。

《滨河街公寓》最初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作为“内部参考”的“黄皮书”出现的，显然是出于揭露苏修的政治目的而被引进的，是对于小说的真正的文学价值的亵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今天，《滨河街公寓》的重新出版，终于可以洗刷掉时代在它上面涂抹的污迹，而以其过硬的文学品质堂堂正正地立于世界文学之林，它完全配得上这种荣誉。